话音落下,场间一片寂静。
唯有风吹过旌旗的猎猎声响。
宋集薪神情几度变幻,从郑重化为错愕,再转为深深的困惑。
父皇的故人?
一个铁匠?
这道口谕可以说让他非常困惑。
里面没有往日里万钧雷霆般的威严,亦没有临行前的提点,仅仅是一句听起来对晚辈的不经意嘱托。
正因如此,越发让人捉摸不透。
周围的东宫卫率同样面面相觑,想不通其中关窍。
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,卫述只是平静地躬身。
“臣,遵旨。”
他也没有多问,眸光平静,好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。
传旨的小太监轻轻颔首,随后又道。
“卫大人。”
“陛下还有一句话。”
“朕将国之重器与东宫未来托付于你,望你好自为之。”
“此行,朕要看的是结果,不是过程。”
小太监的视线定在卫述身上,缓缓上前一步,声音压得更低,尖细异常。
“陛下让奴才问先生。”
“若此行无功,当如何?”
这是赤裸裸的逼问。
瞬间让十里亭内的温度降至冰点。
众人的呼吸都凝滞了一瞬。
宋集薪的心更是提到嗓子眼。
他望向卫述眼中满是紧张与担忧。
然而,卫述依旧平静。
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却没有关注眼前的小太监,而是越过对方,望向云雾笼罩的皇城。
眸光深邃,神情镇定。
犹如成竹在胸!
片刻之后,他朗声开口。
自信无比。
乃是对局势了如指掌的底气!
“请转告陛下。”
“若卫述无功而返,项上人头,随时可取。”
此言一出,就连小太监都猛缩瞳孔。
宋集薪的心猛地一沉。
可卫述的话,还未说完。
他顿了顿,嘴角微微扬起,话锋陡然一转。
“但若卫述有功。”
“所要的赏赐,也请陛下提前备好。”
狂!
何止是狂!
这已经不是自信,而是一种近乎于对赌的挑衅。
用自己的命,去赌一个泼天的功劳。
更是反过来,将了那位九五之尊一军。
小太监听后更是愣住,张着嘴滞在当场。
半晌后,他才下意识地连连躬身,嘴里含糊地应着,随后便迅速地转身离去。
……
御书房。
宋睦听完内官的回禀,面无表情。
他端起茶杯,指尖微微用力,上好的官窑瓷器顿时出现细密的裂纹。
“好大的口气。”
茶杯重重砸下。
砰!
内官吓得立刻跪伏于地,浑身瑟瑟发抖。
帝王之怒,伏尸百万。
可下一刻。
宋睦却突然笑了。
先是低沉的闷笑,随即,化作了畅快淋漓的放声大笑。
“哈哈哈哈!”
“好!好一个狂生!”
笑声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回荡。
“朕倒要看看,你的功劳,朕是否赏得起!”
……
十里亭外。
卫述转过身,撩起青衫下摆,一步踏上了那辆并不算奢华的马车。
车帘落下,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。
“启程。”
车厢内,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。
话音落下。
车队,开始缓缓启动。
车轮滚滚碾过京城外的官道,朝着东南方向奔赴而去。
京城的一切风云,似乎都被抛在了身后。
待行出百里。
官道两旁的景物已变得陌生。
一名斥候悄无声息地进入车厢,单膝跪地,低声密报。
“先生。”
“我们身后,至少跟着三拨探子。”
“根据行事风格判断,分别来自二皇子府、吏部尚书府……”
说到此处,他微微一顿。
“还有一拨人,来历不明,行事极为老练,我们的人数次尝试反追踪,都被对方甩开了。”
车厢内,卫述闭目养神。
听到回报,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。
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。
听完,他淡淡地吐出四个字。
“由他们去。”
斥候领命退下。
车厢内再度恢复寂静。
一旁,贴身护卫依旧紧紧攥着刀柄,手背上青筋贲起。
“先生,是否需要属下带人,去处理掉那些尾巴?”
他压低音量,蕴藏着嗜血之意。
东宫卫率,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,解决几拨探子,并非难事。
卫述并未回答,从案几下取出一卷舆图,缓缓在面前展开。
皇帝御赐的大骊山河舆图全本。
他的手指,在舆图上缓缓移动,划过京畿,越过州府,最终,在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,轻轻一点。
山崖书院。
“前两拨是豺狗,闻着腥味而来,不足为虑。”
“最后一拨,是头猛虎。”
护卫一怔。
他不明白,先生甚至都未曾亲自去看上一眼,为何能如此笃定。
卫述当然不会解释。
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那种行事风格,那种滴水不漏的追踪与反追踪能力,普天之下,除了出自那位将天下当棋盘,视苍生为棋子的山崖书院大祭酒,还能有谁?
崔瀺。
这位未来大骊王朝文脉的执牛耳者,已经注意到了自己。
他派来的人,不是为了监视,而是为了审视。
审视他这颗突然闯入棋盘的棋子,究竟有几分成色。
若带着这些尾巴进入龙泉郡,自己之后的所有谋划,都将彻底暴露在那位大祭酒的眼皮底下。
这不是卫述想要的结果。
他必须用一种,连崔瀺都无法推算出后续轨迹的方式,彻底消失。
金蝉脱壳。
“传令下去。”
卫述从舆图上抬手,指向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城镇。
“车队在此休整三日。”
“大张旗鼓地去,包下城中最大的客栈,对外宣称,本官要在此勘磨风水,采购物资。”
护卫虽然不解其意,但还是立刻躬身领命。
“遵命!”
半个时辰后。
一支悬挂着“巡查文教”旗号的庞大车队,浩浩荡荡地驶入了青阳镇。
东宫卫率们刻意弄出了极大的声势,将整座福源客栈包了下来,一箱箱看似沉重的物资被搬进搬出,俨然一副要在此地长驻的模样。
镇上的居民与各路探子,都看得真真切切。
夜。
深了。
客栈内依旧灯火通明,人影晃动,不时传来卫率们粗豪的划拳声。
客栈后院,一处不起眼的柴房内。
卫述与三名心腹护卫,已经换上了一身最寻常不过的商贾衣物。
柴房的地面被挪开,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地道。
这是卫述早已通过东宫情报网络,提前布置好的暗手之一。
他没有丝毫犹豫,率先弯腰钻了进去。
三日后。
客栈外。
二皇子与吏部尚书府的探子们,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。
那位卫大人,除了第一日露了个面,之后便一直待在客栈顶楼的房间里,再未出来过。
又等了半日,他们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。
几名探子交换了一下眼色,强行闯入客栈。
客栈内,那些所谓的“东宫卫率”,不过是雇来的一群地痞流氓,早已作鸟兽散。
顶楼的房间,更是空无一人,被褥整齐,连一丝人气都无。
人,早就走了。
两拨探子面色铁青,懊恼不已。
而在客栈街角对面的一处茶楼上。
一名身穿灰袍,气质沉稳的中年男子,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闹剧。
他没有丝毫意外,也没有半分恼怒。
只是缓缓起身,走下茶楼,来到那间早已人去楼空的房间。
房间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,没有任何线索。
但他却在桌案的角落,发现了一粒被遗落的,尚未碾磨开的暗金色墨块。
那是卫述在东宫,用珍稀矿石与朱砂亲手调制的墨。
中年男子将那粒墨块拈起,放在鼻尖轻轻一嗅。
随后,若有所思。
又是片刻,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,微微躬身。
向着早已离去的对手致意。
随即,他转身离去,吩咐道。
“不必再追了。”
“我们,回书院。”
……
千里之外。
山崖书院。
一座雅致的竹林小院内,一名身穿雪白儒衫,面容清癯的男子,正坐于一方石桌前,独自对弈。
他的手指修长,落子无声。
棋盘之上,黑白二子绞杀正酣,大龙盘踞,杀机四伏。
一名仆从悄无声息地走入院中,将一张字条,恭敬地呈上。
儒衫男子头也未抬,继续盯着棋盘。
“念。”
“回禀大祭酒,目标已于三日前,在青阳镇金蝉脱壳,去向不明。”
仆从顿了顿,继续道。
“领队带回一物,称其墨中,有南疆火山赤铁,与西域金刚石粉末的味道。”
儒衫男子捻着一枚白子的手,在半空中骤然停住。
整间小院都好似随着他这个动作而陷入凝滞。
许久。
他缓缓将那枚棋子,放回了棋盒之中。
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将一盘棋下完。
“有点意思。”
他抬起头,嘴角逸出一抹笑意。
“大骊朝中竟出了一个不按棋理落子的有趣棋手。”
……
摆脱了所有窥伺的目光。
卫述一行四人,轻车简从,换了数次身份,一路向南。
他们日夜兼程,风餐露宿。
半月之后。
当第一缕晨曦刺破天穹之际,远方的地平线上,终于出现了一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小镇轮廓。
卫述勒住马缰,立于山岗之上,眺望着那片土地。
龙泉郡。
到了。